沒有英雄的年代
《GATCHAMAN CROWDS》是一部很特別的作品。
起初的劇情還是老套路:女主角參加了英雄戰隊,獲得了變身、擊退怪獸的能力,大家成為了正義的朋友,在接到了警報之後,一起抵抗像是天災一樣的外星人。
當然,這些東西就只維持了一話不夠:女主角在一話過後,開始說得敵方外星人「MESS」。主角等人抵抗的天災/外星人「山貓」,到了最終話竟然被兜彎,說成是埋藏在眾人心底內的劣根性的集合體。主角等人所依賴的「警報」(也就是J.J)到了中端,被主角等人藐視、放置。然後這部堪稱反常,甚至乎失常,瘋狂的作品,竟然還在討論「超能力英雄」的存在意義,還有這時代該怎麼樣革命。這是一部名副其實地討論當下,討論這年代如何迎接災難、看待SNS,而無關正義的作品。
討論英雄、革命的作品,性質最類似的,是09年的《東之伊甸》;然而,和《東之伊甸》有很具體的暗指、歷史佈景和議題之下所討論的革命,《GATCHAMAN CROWDS》的革命與英雄論顯然指向更為遙遠,或者說,更為虛無的主題:準確點講,就是後災難的年代復興:在一個災難年代,(看起來)英雄喪失,眾生看似平等的年代,如何更新世界。
革命前夜
也許最佳的切入點並非英雄或者災難,而是討論英雄出現的場景/劇情,也就是革命;劇中提出兩種革命的方式。
一種革命方式是如NEO-HUNDRED、山貓等人所提出的流血革命。透過將人的意識具體化、借用Gatchaman的能力而隱藏化(成為CROWDS),藉此而實現NEO HUNDRED 等人所提倡的流血革命。具體而言,就是指一系列有關搗破政權,追趕首相、推倒議事廳等等的行動。
想當然爾,這場革命自然成為作品下半段動員遊戲推翻的對象,也很快滲入許多與政權無關的私慾,沾上各種不道德的口實。但此處該注意的是,就算NEO-HUNDRED開展革命的理由是如此個人的,HUNDRED的梅田反駁這場革命的理由也是同樣個人的:要是這場革命有人帶領就不會失控 — — 要是這場革命選在居住的立川市內,會危害妻兒,所以不能在這裡搞這種無序的革命。
憑藉以上的立場,很明顯的是,梅田並非反對更為劇烈的革命。既想要革命,但又要天真的希望革命可以統一而且一致的前進,更反對讓自己的妻子兒女受難,被逼參與革命。而且,梅田在劇中選擇革命去「更新政府」,並非因為政府做了什麼不道德的改革,而是因為現有的革命進度太緩慢,不革命這社會就沒救了。而縱觀這些革命的理由,劇中人認定社會必須革命的理由,這社會到底有什麼沒救的地方,則沒出現。
相對於流血革命,自然就會有另一種「不流血革命」、或者說,一種將世界轉換成遊戲(即是所謂「GAMIFICATION」,遊戲化)、實現資訊完美分配的世界。藉由社交媒體平台(GALAX)收集用戶的資料,軟件將周遭出現的問題、困難,包裝成「遊戲」分配給能解決對應問題的用戶,並讓這些用戶參與協助,用遊戲的排行榜、積分等基制,獎勵一般人。一個明確的例子是,GALAX可以迅速地掌握車禍的情報,調配在附近出現的醫護人員、警衛人員等,讓醫護人員急救傷者,警衛人員和下班的警察維持治安,實現「更新世界」。
同樣是「不流血革命」、也同樣強調資訊,但作品討論革命的層面、出發點,卻和同樣是討論革命的《東之伊甸》相反。《東之伊甸》的劇場版最後透過Seleção在每個日本國民的手機裡分派一元,暗示著資訊的革命(i.e. 讓Seleção手機流通不同玩家的資訊、賄賂、密告、搜索引擎「東之伊甸」的成立)最終的目的是階級流動與及財富的再分配(從財閥裡分派一元給所有日本市民的象徵)。《GATCHAMAN》卻是純粹的,為了虛無縹緲的理念而革命:透過資訊分配,人手調配,每人各安其所,能夠找到最適合自己能力的工作、獲得個人的自我實現和社會的承認,也就是積分、排行榜,還有內發性的滿足感。
只不過,雖然劇本沒有明確指出,但除了劇中給出的少數例子之外,劇中累理想的「每個人都能各安其所,以道德行事,改變社會」的烏托邦並不會出現。而最重要的是,這些理由其實在劇中都已經交代得七七八八。
資訊性革命
用上「推獎」這個詞語,在於作品的確提出了匿名使用網路的可能性,但又在同時提出山貓與及NEO-HUNDRED這兩個反例,展示匿名網路的不便之處。正因為累匿名、換裝,沒有向HUNDRED表露真正身份,這個缺口後來反而被山貓利用。亦正因為NEO HUNDRED的本質是一群匿名的、在現實中以透明的CROWDS實體化的網民和網路輿論。這群匿名者不需要顧慮社會觀感,狀況宛如無政府主義者,最後被大多數人以GALAX取得的CROWDS推翻。
但現實生活裡的實名網路制度當然不可能——就算只是現實身份與網路交雜,也並不是大部分人會願意做的事情。對於大部分人而言,網路身份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甚至乎與現實生活相互矛盾的身份。諸如有人用網路洩憤,吐苦水,臭罵老闆、罵老師,去抒發自己某些無法被證明也不願意證明的偏見。而實名的網路制度只會阻礙這些人的現實生活。
作品的最後一話將CROWDS普及化,雖然解決了上述體格的問題(CROWDS似乎都可以做任何種類的非技術性工作,而與個人的肉體體格、年齡等無關),但又衍生出另一個問題:GALAX的遊戲沒有提及過任何「點數」、「積分」、「排行榜」、「道德」之外的酬勞。只有道德不能當飯吃,不能供樓:《SAO:序列戰爭》之類的作品就算在怎麼不濟,還是為AR與遊戲化提供了一定的理由和現實的利益,慫恿群眾加入。《GATCHAMAN》既要討論政治,卻完全避免了討論利益分配、避免討論革命年表和時間表,甚至乎明確指出,這種討論過於市儈和功利,奇怪得作品裡的HUNDRED眾會叛亂,是個耐人尋味的決定。是故,GALAX是個除了少數情況 — — 例如災難 — — 推動之外,就沒動機參加的遊戲。
資訊壟斷
然而,作品很盲目地希望網路溝通必然是有意義、而且誠實的交流,亦不難覺得GALAX是個危險的、而且極容易失控的系統:GALAX不僅掌握了我們生活的所有資訊,而且還會按照我們的資訊調配對應的職位。雖然GALAX的留言版系統與ptt的留言板系統相約,在群眾「推Post」的情況下可以推高帖子的能見度,但GALAX與及X的擁有者是獨裁的,可以一人推翻所有群眾的意見。
在現實生活之中最接近GALAX這種系統的,當然是google、Facebook等等大型公司,與及它們的網路廣告:我們在使用Facebook、Pokemon Go、Google Map等等大型定位系統/AR(Augmented Reality)遊戲時所收到的廣告,一般都是源自於服務的提供者收集了用家的cookies/瀏覽記錄、最近輸入的關鍵詞、用家的反映、與及用家留在每個廣告的時間,繼而決定要輸出和分配什麼樣的廣告資訊給這個用家,以致到一個人使用工具的足跡、資訊,所帶來的資訊買賣收益,會比這些遊戲內的課金道具、廣告收益更加高。
要是只是因為FACEBOOK廣告、或者只是一般的社群網站,帶來了令人不安的資訊安全問題,用家尚且留有拒絕使用和不參與遊戲的權利。如一之瀨所講,要是不想讀到網路消息,你大可以關掉電話,不想參加GALAX舉辦的「立川CROWS遊戲」,也可以隨時退出、隨時不參加。但,同樣在劇中的場景下顯得諷刺的是,現實不存在著如此便利的選項。不參與救災遊戲,或者說,這種對現實的冷漠不僅會被譴責(如菅山首相的無為被派派斥責、派派的無為被一之瀨斥責、菅山譴責市民不投票),後期最為劇烈的發展,則為菅山為區內所有的市民派發一部手機、強逼災區裡的人必須安裝GALAX,聽從救災指示。
這種強逼所有人就生存遊戲(是如字面意思的性命生存遊戲)表態的舉動,難免令人想起日本評論家宇野常寬在著作《零零年代的想像力》所論述的,在2001年後所產生的次文化現象:從95年的家裡蹲轉換成00年代的「動員遊戲」,或者說,「Battle Royale」:
「……この動員ゲームに参加しないためには、教室に出席しなければよい。だが、自由に班を組むことのできる権利は、この学校の教室の中でしか保証されない。そして厄介なことに、この教室には今や世界中のあらゆる人間生徒として登録されているのだ。現代における自由 — — 欲望するままに小さな物語を読み込む自由は、単一のゲームに参加する不自由によってもたらされるものである。インターネットに接続しなければ、自分と同じ物語を信じる共同性を検索し、参加することはできない。そしてインターネットへの接続は同時に、グローバで画一化された教室に出席することを意味するのだ。
グローバル化する世界経済から、日々の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の中で展開される共同体の中での役割=キャラクターをめぐる争いにいたるまで — — 私たちは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から降りることはできない。表面的には、東(註:指東浩紀)が述べるように同じ価値を信じ、同じ小さな物語を信じる者とのみ関わり、異なる物語を生きる他者との関係からは降りることができるかもしれない。
だが私たちは恋愛をし、経済活動を行い、政治的に醸成された法システムの空間に生きている以上、決定的な場面では必ず他者に遭遇することを余儀なくされる。そのとき、私たちは異なる小さな物語を生きる他者に手を伸ばさなければならなくなる。……ゼロ年代の現在を生きる私たちが直面しているのは、この小さな物語たちの生む動員ゲーム=バトルロワイヤルなのだ。」
《ゼロ年代の想像力》/宇野常寬,P.46–48
與宇野常寬的論述類似的是,整部《GATCHAMAN CROWDS》不難找出大量與宇野常寬論述對應的符號:從95年自我承認低下,什麼也不想做,懼怕失敗及希望自己的內面會被承認的「隱蔽主義」(以作品裡首相菅山、派派等人為首;《零零年代》舉出的例子是《EVA》的碇真嗣),因為遭遇到國內的政治變動和恐怖襲擊(書中舉出的例子是00年代的日本政治改革,導致日本社會取消終身僱用制,變成實力主義、與及9.11事件),繼而演變成上述這種「……必ず他者に遭遇することを余儀なくされる」,認定必須決斷;就算是犯錯了、失敗了也好也必須決斷,與NEO HUNDRED決鬥的狀況。
然而,宇野的論點有一個與作品無法對上的問題:宇野將現在日本國內捲入的問題,劃分成日本國內的制度問題,與及日本國外等無法避免的影響,例如全球化。前者在作品裡指向官僚制度缺乏彈性的問題。然而後者卻無法準確對上作品:作為「外敵」的外星人,事實上並不是敵人;實際上的敵人其實是如內傷一樣,所謂「醜陋的心靈」。
而且,就算作品出現了網路、SNS,但《GATCHAMAN CROWDS》卻很有意識地劃定作品的討論範圍,在某一種特定的SNS(也就是GALAX)及限定於日本國內的互聯網使用(與及GALAX的客戶群)。諸如說Crowds的頭上出現了非常日本特徵的NicoNico式「彈幕」、山貓說話的方式老是使用「wwwwww」,也很明顯地在模仿日本的網路語言 ,甚至乎提出小型社會群體的復辟(例如一之瀨的拼貼畫協會)— — 如是者,《GATCHAMAN》一作指向的非常特定的日本環境。
後英雄年代
一如上文反複觸及的,這些事件和主題共通的動機是「災難」。唯獨在國難、外星人襲地球、纜車倒塌、隧道塌方、緊急車禍等等災難的情況下,GALAX的這套資源再分配的系統,與及各種堪稱博愛善良的條件,才有機會實現。理由是,國難當前,GALAX 體系的基礎 — — 人與人之間基於同情心、善意,伸出無條件的救助,頓時顯得合理。而無論是有心映射3.11(故此才讓山貓提出八級地震的新聞恐嚇累),還是無意的巧合,作品無疑拿出了大量災難的場景,製造出能使用GALAX系統的契機,藉此說明,群策群力可以拯救危難,也可以製造危難。這樣的作品甚至遙指,在國難的情況下,真正的災害並不是源自於財務損害、人命傷亡,而是資訊的錯配(即是謠言)、黑特、衝突。
是故,《GATCHAMAN》一作最終極的主題 — — 或者說,在英雄論、網路資訊、與及看似能與《東之伊甸》相提並論的資訊革命等等主題之先,其實是災難及救災。按照《GATCHAMAN》一作的講法,在極為理想化的國度,災區之外的人民應該會出手,用CROWDS(輿論)搬瓦礫、救助災區人民、消滅敵對的謠言。災區內的人民應該要互相扶持,大家聽從廣泛流通而且準確的資訊,得知救災消息。理論上而言,災區的災民、災區之外的政府,應該要團結一致的協助彼此。
而劇中呼應上述講法的版本是,你可以扼殺「混亂」/「MESS」,但更理想的做法該是如一之瀨所做的一樣,與它共存、理解MESS的本質。你可以將被亂用的CROWDS放回眾人的心中,封印起象徵著人類灰暗一面的山貓,承認MESS與及人的灰暗面存在,但又避免這些東西影響自己。
只不過,現實總是令人失望,沒有激情或理想 — — 無論是日本國內還是國外,普遍對於福島及福島的農產品仍存有芥蒂,有關於福島的謠言和真相更是滿天飛。
結論:無效的社會實驗
比起這些可見的、明顯可以解決的問題,更為嚴重和需要解決的,其實是結構性的偏見、執著和問題——比如作品最後也無法提出解決方法,嘗試解決官僚主義。進一步講,作品甚至乎盲目地幻想只要出現了這樣的APPS,產出了直接將意見上達政府的渠道,就可以解決目前日本普遍的政治冷感——政治冷感可以源於無知,可以源於收到了錯誤的資訊,可以源於生活困苦得沒辦法理會政治。去假設只要具備資訊、接受的頻道,就可以改善社會,則是非常理想化、甚至乎不切實際,並且已經被我們當下的現實推翻的假設。
更多時候,我們就只是在網上,跟著他人的系統,被逼參與一盤大型的動員遊戲的一般人 — — 而那並不足夠改變社會。